第二十一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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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轩抓住重点问:“结果就有了这个空子。但是有了这个空子,管理者也可以不钻,对不对?”
“哎呀,人无完人,杨院长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也有底线,起码谋财不害命,你说对吧?”陈绍聪尽量轻松地说。杨子轩摇了摇头:“那么多经济条件不好的患者,掏不起药钱,谋财可能就是在害命。”
陈绍聪说不过他,问道:“你……认识陆晨曦吗?”
“认识啊,怎么了?”
陈绍聪老气横秋地道:“你少跟她学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准备要做一篇论文,分析这些医院,高比例使用先锋公司药物器材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临床,更不是为了病人其他方面的考虑,到底是为什么?”杨子轩认真地说。陈绍聪哀号一声:“天呐,刚走了一个陆晨曦,怎么又冒出个你来……”
中午,楚珺端着饭盒边吃边走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庄恕正坐在长椅上,喝着一瓶酸奶。楚珺想了想,还是走过去问候道:“庄老师,您不吃午饭吗?”
“哦,不想吃,喝点酸奶挺好的。”庄恕拉过手边的塑料袋找了一下,冲楚珺笑笑,“不好意思啊,都喝光了。”
楚珺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没关系,我不喝。我记得您一直是喝咖啡的,怎么现在喝起酸奶来了?”
“是一个病人家属请我喝过,我觉得还不错。”
“真好,要是每一个病人家属都这么体贴就好了!”
庄恕却神情失落:“这个人……是林皓的女儿,也是她最先拿了蔡伟的检查单,质问我hiv病人为什么住在她父亲病房的。”
楚珺吃惊地说:“她怎么能这样呢?”
庄恕无奈地摇摇头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好家属、坏家属,只是立场不同罢了。站在医生的角度上,我不赞同她,但如果我……如果我是她的亲人,我可能会理解她。”
“当时我自己在那儿挡着那些家属,心里害怕极了,真怕他们动手,多亏您和傅院长赶来了。”楚珺感激地说。
“做大夫可不就是这样吗,不光要能治病,还要照顾病人和家属的情绪。”庄恕平淡地说。
楚珺由衷地说道:“我觉得您和傅院长水平真高,要是我,肯定说不出那种既漂亮又有理有据的话。”
庄恕再次摇摇头,目光沉郁:“杨院长说得对,我们确实低估了大家对艾滋病患者的抵触情绪。如果同病房或者病区真的有患者死亡了,真不知道家属们会怎么看我呢。”
载着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的两辆中型面包车,终于启程回家,行驶在山路上。
陆晨曦和杨羽坐在第一辆车里,车上大多数人都累坏了,上车就陆续睡着,只有陆晨曦还在看着手机。杨羽打了会儿瞌睡睁开眼问:“你看什么呢?”
陆晨曦赶紧锁了手机:“没事儿,没看什么。”
“手机现在就是你的命啊,眼里除了病人就是庄恕,真想人家就打个电话嘛。”杨羽不明白她在矜持什么。
“打什么呀,一会儿就见着了。”陆晨曦故作淡定地道。
“一会儿就见着了你还死盯着照片!”杨羽斜她一眼,陆晨曦赶紧看看左右,急道:“你能小声点儿吗?”
杨羽都乐了:“我小声点儿有用吗?全院都知道了,现在群里的话题已经是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了,大家都开始设局下注了……”
陆晨曦气恼地说:“又是陈绍聪撺掇的吧?”
“他可顾不上你,那些当初想追你又没敢动的最积极了,他们现在都在策划着,等救灾结束了集体请庄恕吃饭,探讨是怎么追到你的。”杨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陆晨曦心里直叫要命,拿起手机开始拨电话,嘴里道:“我得和庄恕说一声,绝不能去参加。”电话接通后,陆晨曦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最近有鬼鬼祟祟的人请你吃饭,千万别答应。”
“为什么呀?”庄恕被她这没头没脑的电话搞糊涂了。
“你别问,也别加什么乱七八糟的群,我到了跟你细说。”陆晨曦还是干巴巴地说。
庄恕笑了:“好吧。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在车上了,还没出山呢。”
“好,到了给我电话,我出去接你们。”庄恕想到陆晨曦要回来了,唇边不自觉就带出一丝笑意。
“还得跟你说一声,晚上钟主任要请客,你跟我一起去吧?”陆晨曦怀着小期待问。
庄恕皱眉:“我这里有个病人情况不太好,我得守着他,就不去了。”
“是林皓吗?”陆晨曦猜到,然后说,“好,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在院里陪你。晚上也别吃食堂了,我去买点外卖,咱俩一块儿吃点好的。”杨羽在旁边听到,不乐意了:“有什么好外卖啊,钟主任家有好吃的都不去。”陆晨曦赶紧拦她:“你别添乱,他有事儿。”杨羽继续起哄:“什么事儿?结婚大事儿啊?老庄你抓紧啊,我可都押了钱了,半年之内要搞定!”
庄恕在电话那边听得哭笑不得:“杨羽闹什么呢,怎么还有押了钱的事儿?”
陆晨曦涨红了脸:“你别听她的,她瞎闹呢。”杨羽不理她,索性招呼着大家:“我不管,反正半年之内不结婚,我就赔了,到时候我可不给份子钱。”车上其他同事也都凑过来起哄,七嘴八舌地说:“是啊庄大夫!你们要抓紧啊!我们不给份子钱啦!……”
就在笑闹声中,车外一阵轰隆乱响。陆晨曦他们车辆的车窗被一块滚石砸碎,车内迸出尖叫,但滚石砸落的声响越发密集,还有可怕的轰隆巨响间杂。司机往外探头一看,大喊一声:“抓好了!”汽车猛地加速往前冲去,车上的人们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又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
庄恕急得忽地站起身紧张地问:“喂,喂!出什么事儿了?”但手机响起一连串的忙音,再没能接通。然后是从急诊科得到消息,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的汽车遭遇落石,轻伤数人,钟西北重伤。
被落石砸出无数大小痕迹的救援车在仁合医院刚刚停下,杨羽、白雪等人就跳下车快步将钟西北的轮床推下来。
钟西北失去意识地躺在轮床上,满脸血迹,毫无生气。他左侧股动脉处用撕碎的衣服做了紧急包扎,此时已经被鲜血浸透。右脚裤腿完全撕烂,小腿伤口缠着布条,左上臂和腹部都缠着撕成条的衣服。
陆晨曦一身鲜血,骑跨在钟西北的身上,依然低着头持续地做着心外按压。
庄恕领着陈绍聪等人推着监护仪器,向他们迎过来,问:“晨曦,怎么样?”陆晨曦声音沙哑地报告:“钟主任严重失血,重度休克,昏迷。我做了尽可能的止血处理,扎住了割伤的股动脉,用布条填塞体表其他出血……出事的是仪器车,所有仪器药品都在那辆车上,我只能紧急止血,做cpr。”
庄恕心疼地看着她,但这时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时间说,他们立即将钟西北放到急诊室抢救床上,陈绍聪给他接上监护仪器,陆晨曦开放两条静脉通道,杨羽为他吊上血袋输血,罩上氧气面罩给氧。
庄恕俯身听诊,问道:“出血量多少?”
陆晨曦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没法判断他体内还有什么脏器损伤。”
“让血库再准备六单位b型血,同体温的晶体液和胶体液,马上送到急诊。通知手术室,做好手术准备。”庄恕快速说道。
杨帆和傅博文也跑着赶了过来,傅博文带人直接冲进急诊抢救室,杨帆拉着痛哭的白雪问:“怎么回事?”白雪捂着脸泣不成声:“山体滑坡把器材车砸了,司机当场死亡,我们把钟主任拉出来,他说不出话,全是血……”
傅博文站在抢救室门边,望着病床上的钟西北,心里一沉。
庄恕和陆晨曦各在钟西北病床的一边。庄恕操作床边b超仪器,将耦合剂涂抹在探头。陆晨曦一边拿听诊器听诊心肺,一边看着监护屏幕上的数字。杨羽轻声报告:“血压四十、二十,血氧饱和度六十,心电曲线凌乱,心律一百二十。”
陆晨曦哑声道:“多根肋骨折断,胸骨断裂,心音弱,心率失常……应该是心包损伤和血气胸。先心包抽吸,然后打强心针吗?”
庄恕盯着彩超显示屏幕上的心尖波动:“搏动无力……存在右房损伤,胸腔严重积液,马上准备抽吸。”
陈绍聪看了一眼钟西北,急促地喘息着冲过去猛地推开抢救室的门,冲门外围着急诊室的医护们吼道:“需要浓缩红细胞和胶体液,催血库!”几个医生、护士不约而同地准备去取,这时外面的杨帆应道:“我去!”穿众而出,一边给血库拨电话,一边疾赶向电梯。
庄恕眉心深锁,竭力维持着手上动作的稳定,手中长针头缓缓拉起针栓,抽出一管血色液体。
傅博文亲自端着弯盘走过来,接针管,递过酒精棉球、医用纱布。
这时,陈绍聪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手机,里面传来急诊护士长的声音:“陈大夫,120送来一家四口,呕吐、腹泻、中度休克,怀疑食物中毒……”
陈绍聪失控地脱口大喊:“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你捣什么乱!”
陆晨曦转身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抢过他的电话,叱道:“你疯了?!”陈绍聪眼里盈着泪,浑身直抖。陆晨曦拿着电话,极力克制着情绪问:“沈老师,怎么了?”然后应道,“我知道了,马上到。”她挂了电话,扳过陈绍聪的脸大声道:“你看着我……看着我!”陈绍聪嘴唇哆嗦着转过头,看着陆晨曦。
陆晨曦强忍着泪道:“钟老师他能过来!你……陈绍聪,你他妈是个大夫!别在急诊室给他丢人,明白吗?”陈绍聪紧咬着牙点点头。陆晨曦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钟西北和床边的傅博文、庄恕,她咬着牙推着陈绍聪出去。
陈绍聪抹着泪穿过急诊大厅里围拢的同事,一把抓住迎着他的杨羽的胳膊,更咽地道:“去接诊。”两人向外走去。浑身是血的陆晨曦走出来,从同事手中拿过一件干净的白大褂,抖开来穿上,再接过另一个人递过来的听诊器,一起出去接救护车送来的病患,投入工作。
杨帆抱着浓缩红细胞、血浆、胶体液,奔向抢救室,确保了最快时间送到。
傅博文守在病床边,捏着通气皮球。
杨帆亲自去吊胶体液。
庄恕拿起抽血管,低头抽血。
三人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做着手里的事。
钟西北依然面色苍白,昏迷不醒。
时间从未过得这么缓慢又这么迅疾,陆晨曦第一万次看向时钟,心里的焦灼越来越浓,没有消息,急诊抢救室钟西北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终于再也忍不住,她向一位来接病人的大夫急匆匆叮嘱了两句,把病历和检查单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便往抢救室方向跑去。她冲进抢救室,看到庄恕站在钟西北床前,面色惨淡,而傅博文、杨帆站在一边,脸色沉痛。
陆晨曦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她极力不去想,只顾喘着气问庄恕:“怎么样,可以送去手术了吗?”
庄恕低声道:“血管损伤造成的主动脉撕裂,肺破裂伤、脾裂伤,多处骨折,包括颅骨……”陆晨曦失去了耐心,打断他:“别说了!为什么不手术!胸腹、胸腹联合是吗?我去联系普外和骨科,我们一起合作!我现在就去!”她说着转身就要走,庄恕一把抓住她,声音痛楚:“没有用了!”
陆晨曦怔住了。
傅博文轻声道:“晨曦你冷静下,听庄恕说。”
“钟主任的休克纠正不过来,血压无法恢复,失血过多时间过长,发生了代谢性酸中毒,心肌肾脏都受到了损伤。现在他已经多器官功能衰竭,不可能承受手术了。”庄恕的声音里有巨大的哀恸,陆晨曦的眼泪立刻涌上来:“……你是说不救了吗?不救钟主任了?……我们试一试好吗?傅老师、杨院长,让我试一试吧……”
傅博文和杨帆低头不语。庄恕握住陆晨曦的肩膀:“晨曦,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晨曦崩溃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我要重新检查钟老师,你让开!”庄恕拦着她:“陆晨曦你别这样!你理智一点!”
床上,钟西北半睁的眼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声响。傅博文赶紧冲他们道:“别吵了!老钟醒了!”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陆晨曦赶快走过去俯下身道:“钟老师,您别急,乔姨快到了,我们马上给您手术。”
钟西北艰难地一字字地说:“不要…不要做手术了,我没时间了……你们……出去……老傅,留下……”
傅博文感到意外,但随即把眼帘垂下。
庄恕瞥向傅博文,又看回钟西北,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杨帆过来拉起陆晨曦:“我们出去等。”陆晨曦满脸是泪,伤心地看着钟西北,慢慢和庄恕、杨帆退了出去。
傅博文在病床边俯身,抓着钟西北的手:“老钟,你坚持一会儿,乔禾马上就到了,你得等着她。”
钟西北已经说话困难,却挣扎着开口道:“傅博文……张姐走了三十年了……我们都对不起她……对不起小斌和南南……”
傅博文不能面对地转开头:“老钟……现在不要说这些了!”
“小斌……小斌是庄恕……南南是林欢……”钟西北的话让傅博文震惊,说不出话来。钟西北接着费力地说:“庄恕没有认她……不能认啊……不能让孩子知道……她妈妈那么冤……”
傅博文喃喃重复:“林欢……林欢竟然是南南!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上天不让这件事就此埋没。”钟西北无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博文啊,真相不该被埋没。”
傅博文崩溃地抱着头:“可是……”
钟西北一把抓紧他的手:“……那张……那张取药单子,你真的不知道,是否伪造?真的不知道,是谁伪造了它?”
傅博文脸色惨白:“我……可是……”
钟西北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很多年前……我写了证言……乔禾知道……老傅,谎言,只能玷污仁合……你站出来,还真相一个清白……还百年的仁合一个……清白。”
傅博文浑身颤抖,双眼含泪。
钟西北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三个字:“答应我!”傅博文仓皇地看着他,钟西北的手又紧紧地抓了他一下。
傅博文仍是不敢应承,只是老泪纵横地叫道:“老钟……老钟,我……”
钟西北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缓缓合上了双眼。
傅博文呆坐片刻,木然打开抢救室的门缓缓走出来,发现围在不远处的人群都含着泪看着他。
一名护士陪着钟西北的夫人乔禾从人群后跑上前来,乔禾嘶喊着:“老钟!老钟!”傅博文看着她,愧疚地低下头。乔禾与傅博文擦肩而过,冲进抢救室,身边两个护士哭着跟了进去。
陆晨曦默默流着泪,伸手抓住旁边庄恕的手。庄恕满眼含泪,牙关紧咬。
杨羽背靠着轮床坐在地上,哭着捂住了自己的脸。陈绍聪默默地转头往外走去。
钟西北的离开让每个人都被各自有所不同的哀恸压得喘不过气。
陆晨曦脸色苍白地坐在钟西北的办公桌前,整理着钟西北的遗物——只有一块已经摔碎沾满泥土的手表和一个压扁了的金属打火机。陆晨曦拿起一块手帕,轻轻擦拭手表上的泥土。
庄恕独自站在天台上,暮色苍茫中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钟西北不在了,他那个正直爽朗讲义气的钟叔叔不在了……这个世界上知晓真相且愿意帮他澄清当年冤屈的人,可以说,没有了。
庄恕扶着天台栏杆的手不住颤抖。
傅博文独自坐在办公室,望着墙上挂着的“初心”二字。钟西北离世之前说的字字句句都在他耳边惊雷一般回响,他闭上眼睛,胸口一阵阵刺痛。
陈绍聪一直靠着桌子,呆呆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地板上。他没有开灯,杨羽走进来,看着他,又借着走廊路灯的光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项目申请书,只见申请项目名称一栏写着“急诊移动初诊平台”,申请人“陈绍聪”,领导意见一栏写着“批准申请”,签名处,端端正正地写着“杨帆”两字。
杨羽轻声道:“批了。”陈绍聪一动不动。杨羽伤感地道:“这也算是杨院长给钟主任的交代了吧。”陈绍聪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
杨羽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跟沈姐说了,待会去替她们陪着乔姨,你跟我一块儿去吧,我自己去也有点担心,乔姨血压肯定高了。”
陈绍聪把脸扭到一边:“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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