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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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馒头我馏上了啊,你看着火。”陈绍聪嘱咐道。

    “知道了。”

    陈绍聪擦完桌子,拿起拖布开始拖地:“你那个三通阀是铸铁的,已经锈得不行了。我给你用防水胶带凑合了一下,现在不漏了,回头我给你买个不锈钢的换上。”

    “那你什么时候来啊?”杨羽问。

    “明天吧,上班不忙的时候我尽量把该做的都做了,下班就过来。”

    “哦,那好吧……你进来给我帮个忙吧。”杨羽在卧室里叫道,陈绍聪没想到杨羽会叫他进去,手里拖地的动作停下了问:“你……叫我呢?”

    “不叫你叫谁啊?进来!”杨羽没好气地笑了。

    陈绍聪哎了一声,赶紧把拖布靠边放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小心地推开卧室门,略显紧张地走进去,一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诚恳地道:“阿姨您好,我是陈绍聪,急诊主治大夫……”

    杨羽被他逗乐了,又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嗔道:“哎呀,你快过来帮忙啊!”

    陈绍聪一边应声一边赶紧走上前:“哎!我来我来!”帮着将杨羽的妈妈扶起来。杨羽的妈妈看着陈绍聪,笑得慈蔼。

    晚上,陈绍聪和杨羽从楼门口出来。陈绍聪边走边说:“这种老房子都是铁管,其实要是有时间啊应该重新改造一下,都换成ppr或pvc的,不过这就麻烦了点儿,墙都得打开,不过放心吧,换了不锈钢的还能用呢。还有你家的那个净水器滤芯该换了,有他们净水公司的电话吗?没有我明天上网查去。后天陆晨曦可就上班儿了,见了面你可别提什么不该提的啊,她心重,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想得可多了。阿姨老看电视太闷了吧?我家有个ipad不用了,我给你拿来吧,还能打打游戏。”他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叨叨,杨羽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没说。

    陈绍聪拿遥控器把车打开,还在继续絮叨:“我过两天就去找杨院长谈资金申请的事儿了,这几天比较忙没顾上你,你别在意啊。我走了,再见。”

    杨羽闷闷地说了声“再见”,陈绍聪拉开车门,杨羽叫住他:“哎……”

    陈绍聪回头:“啊?……有事儿啊?”

    杨羽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说:“忙过这几天了,每天早晨,你要来接我上班啊。”她说完,没等他回话,扭头就往回走。

    陈绍聪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激动地冲着她的背影喊:“接你不耽误事儿!明天就来!”

    杨羽继续走着,忍不住笑了。

    回城的市郊公路上,庄恕开着车,陆晨曦舒服地靠在副驾驶座上,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陆晨曦满足地道:“打了球,还吃了大餐,这是我这个月过得最爽的一天了。”她打着哈欠,有点昏昏欲睡。

    “累了就睡吧。”庄恕道。

    陆晨曦纠正:“不是累,是太舒服,舒服得要犯困。”

    庄恕笑着说:“那你把座椅调舒服点儿,睡着了到家我叫你。”

    陆晨曦调了调座椅,拿过小靠枕垫在头边,斜靠在座椅和车窗中间。看着车窗外划过的景物,她的神情又落寞下去,轻声问:“你说傅老师他能算个好大夫吗?”

    “你没去看看他吗?”

    “没有,我怕见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庄恕说道:“也许傅院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这么多年,他就像我事业上的父亲一样,虽然有些事情他做得不对,在我心里他也不是一个完美的老师了。但他最后还是承认了这件事,至少他还是一个诚实的人,比某些人好多了。”陆晨曦悻悻地说,她这个“某些人”自然是说杨帆。

    庄恕没吱声,神情复杂。

    陆晨曦不忿地感慨道:“可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只是想保留一个完美的结局,没想到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有人蝇营狗苟,你争我斗,居然还能取而代之。我都能想象得出来,某人现在有多得意……”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大多都是我们看不透的,否则,这个世界就太简单了。”庄恕平淡地说。

    陆晨曦长叹一口气:“是不是我太笨了,明明有些事情很简单,我却总是看不透;明明有些人很熟悉,可是最终发现,我并不认识他。真怀念当年修老师、傅老师带着我们做实习医生的时候,他们手把手地教,什么都不保留,我们都认认真真地学,憧憬着做个好大夫……那会儿的仁合真好,真幸福啊……”她越说越迷糊,最后没声了。

    庄恕看了看,见陆晨曦已经睡着了,伸手将音乐关到最小,神情严肃地凝视前方,忽然调转了车头,疾速驶向远方。

    当陆晨曦睡醒的时候,先是听到鸟儿的叫声,然后眯缝着眼看到一缕晨光,她慢慢清醒,睁大双眼,发现自己睡在车里,身上盖着庄恕的衣服,而庄恕,安静地睡在她身边。

    陆晨曦看着庄恕的睡脸,忍不住凑到他身边,举起手机跟他自拍。拍完欣赏了一下,看着庄恕露出狡猾的一笑,然后伸出手指在庄恕脸上做出兔耳朵、插鼻孔等各种恶搞的动作,拍了个过瘾才收手。

    陆晨曦小心地轻轻下车,发现这是一个山顶的平台,站在这里眺望远方,前方视野开阔,山脚下是嘉林市的全景,倒是很好的天然观景台。

    陆晨曦伸开双手举过头顶,深深吸了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庄恕睡醒,睁开眼睛坐起,活动着肩膀。一看陆晨曦不在车内,打开门走下车,却没有发现陆晨曦。这时手机微信声响起,拿出手机只见收到的都是自己熟睡时被恶搞时拍摄的照片,而车顶上传来陆晨曦的笑声:“睡相不错吧。”

    庄恕一转身,见陆晨曦盘腿坐在车顶上,一脸神清气爽,不禁微笑:“太过分了,千万不能发朋友圈。”

    陆晨曦笑着说:“那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把我带这儿来了。”

    “原本是想带你来看夜景的,可是看你睡得太香了,没舍得叫醒你。”

    “你这算是治疗吗?”

    “你觉得有效吗?”

    陆晨曦点点头,一笑:“好吧,看在效果不错的分儿上,我就不发朋友圈了,给你留点面子。”

    庄恕微微一笑:“谢谢陆大夫。”

    “谢谢庄大夫。”陆晨曦也笑。

    庄恕笑着对她伸手道:“来吧。”

    陆晨曦磨蹭着从车上滑下来,庄恕一把抱住把她接到地上,松开手,陆晨曦却依旧抱着他,含糊地道:“别动,让我待一会儿,这地儿海拔有点儿高,晕。”

    庄恕浅浅笑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麻烦的大夫。”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爱管闲事的大夫。”陆晨曦头埋在他胸前,声音有点闷闷的。她说完,松开手,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走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庄恕道,为陆晨曦拉开车门,两人上车。

    陆晨曦提议:“我明天就上班了,今晚我们在家吃火锅庆祝一下吧。叫上陈绍聪和杨羽,怎么样?”

    “好,不过,我今天下午要去看个老朋友,恐怕没法帮你买东西了。”庄恕的神情忽然掠过一丝阴郁。

    陆晨曦奇道:“你在这儿还有老朋友?”

    “嗯,很久没见了。”庄恕低声道。

    确实,真实身份的他,与这个“朋友”数十载未见了,中间横亘的,是不可回避的真相。

    庄恕看着眼前穿着宽松休闲服的傅博文,他有些清瘦,但气色还好。庄恕环顾周围道:“这个地方,真是适合疗养。”

    “我本来只是想离开市区的环境,把压力卸下来,没想找这么好的地方。这儿是我一个老朋友经营的,他坚持让我住过来,还好,我能负担得起。”傅博文寒暄着说。

    庄恕没有接话,两人站住。傅博文看着他,开口道:“我很意外,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居然是你。”

    “因为您觉得我是杨帆的人,对吗?”

    “你是谁的人不重要了,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很敬佩您的勇气,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白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有肺移植手术的真实情况。”

    傅博文叹道:“说形势所迫可以,说自我反思也可以。人这一辈子当中,总要有几次面对真实的自己,只不过,我选在了事业结束的这个当口。”

    “傅院长说得好,人很难得能够面对真实的自己。陆晨曦告诉我,不管您做过什么,在她心目中,您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诚实的长者。”

    傅博文摇头:“她是把我看得太高了,其实我愧对她的信任。庄教授,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您请问。”

    “像你这样一流的心胸外科专家,为什么能接受杨帆的邀请,到仁合来?”

    庄恕望着他,不语。

    傅博文叹了口气问:“你是小斌?”

    庄恕欠身:“好久不见,傅叔叔。”

    傅博文看着他,半晌不能言语,又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当年被送去了福利院,后来就再没听到过其他消息了……陆晨曦知道你的身份吗?”

    庄恕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

    “也对,也对,没有这个必要,毕竟是上一辈人的事了。”傅博文神情苍茫,看着又苍老了几分。

    庄恕问:“对于我的母亲,您还记得多少?”

    “每一个细节。”他苦笑,“我从来没有忘记。”

    “那么,她确实是把青霉素当作利多卡因给陆晨曦的父亲注射了吗?”

    “讲实话,我不知道。我开的医嘱是利多卡因,她给患者注射时,我当时不在场。”傅博文坦然回答,“但是,在我开医嘱之前,她作为责任护士,是特别提醒过我患者青霉素过敏的。照常理,不该拿错。所以后来,陆晨曦的父亲发生过敏死亡,定案成青霉素过敏,护士错用药物,我也很惊讶,曾经对上级……反映过这个情况。但是很快院务会做出了最后结论,是你母亲错拿青霉素,工作失误,造成特别恶劣的后果。但是处分意见,考虑了你们的家庭情况,尽量地站在人情角度来安排,让她去图书馆工作,待遇相同,更加轻松,我想……也还好,谁知道,之后,唉……”

    庄恕忍不住尖锐地开口:“‘也还好’!你觉得也还好。‘不影响’我们一家的生活,而这个结果,又来得那么合时宜,对你和你的上级的职业未来不啻是个最好的阶梯,所以你良心上过得去,就把你出于学术方面应有的质疑咽下去了。哪怕是钟主任亲口对你说,他看到我母亲拿的是水剂,而当时的青霉素是粉剂,你依然没有站出来,以你自己做科研得到的真实病例数据,证明利多卡因确实可以引起过敏反应,与青霉素过敏的反应症状一致,无法区分,是吗?”

    傅博文木然地望着窗外。

    那一段过去,从来未曾真正忘记的过去,至此,终于又一点一点清晰地回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胸口有些闷,他深呼吸,略带颤抖地开口,吐出了两个字:“是的。”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轻轻地吐出来,不啻于一个惊雷,在庄恕心头炸开。

    不意外,早有过各种设想各种推测,可是此时,终于等到对方与他面对面,对自己说出一个“是”字……却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辗转几近绝望却不甘的等待。庄恕的呼吸有些急促,忍不住身子前倾,盯住他问:“真的?!”

    “是的。”傅博文依然低沉但清晰地回答。

    和庄恕分开之后,陆晨曦去超市买了牛羊肉片、鲜鱼鲜虾和各种蔬菜,哼着歌在厨房里忙碌。操作台上放着一些切好泡在水里的土豆、山药、莲藕,还有一些择好没有洗的青菜,听到门铃声,陆晨曦开门招呼着站在门外的薛峦:“你说待会儿过来,我还以为得到饭点儿呢,刚想去趟超市,幸亏没出门。给你双拖鞋。”她说着,回到厨房接着忙活。换好拖鞋的薛峦跟着走到厨房门口,还回头看着门廊,嘀咕了句:“家里这么多男人的鞋。”

    陆晨曦不当回事:“庄恕和陈绍聪租我的房子住呢,他俩的。”

    薛峦却问:“你和庄恕谈恋爱了?”

    “没有没有没有,”陆晨曦吓了一跳,然后翻白眼,“都是房客,你咋不说我和陈绍聪谈恋爱呢?”

    “陈绍聪都不把你当女的。”薛峦笑了笑,“只把你当兄弟。”

    “我还不把他当男的呢!”陆晨曦愤然,“他从来就是我闺蜜!”

    “那庄恕呢?”薛峦看着她。

    陆晨曦被他看得莫名地有点紧张:“干吗干吗?你改侦察连了还是入职居委会了?对我个人问题这么有兴趣?放心放心,”她夸张地大力一拍薛峦肩膀,“咱俩都说清楚了。我嫁不出去跟你没关系,你不用有负罪感、责任感!”

    薛峦无奈地摇摇头,扯动嘴角苦笑:“行啦行啦,跟我划清界限,说一次就得了,不用老挂嘴边。”

    “不是啊,我是怕咱俩这关系,朋友不好做嘛!”陆晨曦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得啦得啦,不说这些。你也先别忙活了,跟你说正经事儿。”薛峦望着她说。

    陆晨曦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说吧。”

    “晨曦,我要调去美国总部了,调升,集团科研总监。”

    陆晨曦愣了下,只回了个:“……哦。”

    “我希望你能辞职,跟我一起去美国。”薛峦诚恳地说道。

    陆晨曦愣怔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薛峦道,“我这段时间忙着帮忙料理朱老师的后事,还有公司的业务,也没有时间来陪陪你。我知道这一个月对你来说很难过,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吗?”陆晨曦问。

    “当然不公平,你是仁合心胸外科最好的大夫,现在不但没能给你应有的职称待遇,还把你排挤到急诊,离开了专业方向。好,即使这些你都能忍受,那停职呢?留院查看呢?你还要这样忍下去吗?”

    陆晨曦抿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本来我就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这样的处理,我觉得很公平,我能接受。”

    薛峦的声音有些激愤:“柳灵这件事,就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即使你为了救孩子,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她也不是因为那些话而自杀!这不是你的错!中国的大夫,承担着巨大的压力,没有相应的高收入,好,这是国情所限,但是怎么可能要求一个人,再把已经不够用的精力,去通晓人情,精研心理,随时顾及方方面面?这公平吗?!六年前,我为了经济原因放弃临床,你和我分手,我一直在后悔。不舍得手术刀,不舍得你!但是经过你这件事,我觉得我没有继续做一个窝囊的大夫,一点儿都没错!”

    陆晨曦不语。

    薛峦看着她:“陆晨曦,值得吗?你回想一下,你从大三进临床见习之后,这十几年来,你的生活里,除了看书、考试、手术、门诊、值班、抢救,还有什么?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讨论的都是各自的病人,吵架的原因都是对一个病人的治疗方法各执己见!我们读书比别人多,工作比别人累,别人出国的出国、挣钱的挣钱,他们晒院子、晒旅行,我们有什么可晒的?你能晒伤口、晒肠子、晒巨大的肉瘤吗?”

    陆晨曦放下了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他道:“所以你放弃了。薛峦,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选择。”

    “我是作为朋友,为你不值得!为一个真心热爱这个行业的大夫,不值得!这个选择的终极结果是什么?傅老师一辈子兢兢业业,做了几万台手术,救了那么多人,没拿过一分钱红包,最后连简介都主动撤下专家墙……这个选择怎么样?在中国当医生难,当个好医生简直难上加难!你跟我走,去美国,我帮你安排一切,考执照还是改行做药,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做得比我强。”

    “可是做药我没兴趣,当医生的话,这个年纪再去美国考执照,又没有国籍,就算我有信心能考下来,match到,他们有行业保护,不在美国读医学院,太难进入外科了。其他科室收入虽然比中国高很多,工作环境也好,但不是我的兴趣所在。留在仁合,虽然受了处分,撤销了在急诊的副高申请,却得到了再回手术室的机会。我很感激,很珍惜。我不会走的。”陆晨曦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

    薛峦急了:“那你看看现在自己是在什么位置啊?杨帆是院长兼心胸外科主任,傅老师给你保住的只是干活的权利,没有任何职称和人事权利。你这个活还怎么干?再走错一次,杨帆就能把你踢出仁合,你干出了成绩,荣誉都是心胸外科杨主任的!”

    陆晨曦缓缓抬头,看着他,眼里一片坦然:“这一个月的停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是真的喜欢在仁合当医生。让我工作一个月,再苦再累我不会觉得有什么委屈,你让我歇一个月,就跟关了我一个月禁闭似的,我宁愿他们把我锁在仁合,而不是赶回家里。”她笑了笑,“是不是太贱了?”

    薛峦有些震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受了委屈,会忍不住跳起来,摘下胸牌甩给杨帆,可是现在不会了,我不舍得。我知道这个在仁合待下去的机会,是傅老师用他的名誉换来的,得之不易,我很知足。”陆晨曦平静地说。

    “你到底在留恋什么?做医生的成就感、乐趣,这些在别的地方都会得到。”薛峦不解。

    陆晨曦再次摇摇头道:“不会,这种感觉就像……爱情。你爱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如果稍有缺点就忍受不了,轻易地放弃,那就不是真爱,就像现在的我跟你一样。我放弃了一个爱人,不想再放弃挚爱的职业了。”

    薛峦望着她,良久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晨曦,陪我去医学院走走,好吗?我后天就离开了。”

    陆晨曦放下了手里的活,点了点头。

    三个小时的时间,庄恕终于从傅博文艰难的讲述之中,彻底清楚了当年的一切。固然绝大部分已经知道或推测得七七八八,然而终于等到被当事人之一亲口证实,一切的细节清晰重现,于他而言,宛如在心上,把埋了无限长时间,已经与血肉长在了一起的毒刺,一点点一点点地拔出来,闷痛,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剧痛。

    “对不起……”傅博文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三个字,“最初‘青霉素过敏致死’的结论,是修主任下的。但是我相信他下这个结论的时候,确实认定死者的死因是这个。毕竟患者有青霉素过敏史,所有症状,都符合青霉素过敏,而青霉素,是当时最常规的术后抗感染药物。一切仿佛都很清晰明了——而你妈妈当天,又确实为了接你妹妹,提前二十分钟下班。所有的现象,都指向护士疏忽,拿错了药物。”

    “但是,如果我母亲早走,不是王主任批准的,如果王主任当时不是跟修主任斗得如火如荼,正处在一人升上去,一人就要走人的关键时刻,你说,对于一个十多年工作业绩最出色、得过无数奖项的优秀护士长,在她坚持自己绝对不可能拿错药剂的情况下,会那么快地定案吗?”庄恕声音沙哑,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疲惫,失望和冰凉的讥嘲。

    傅博文闭了闭眼。

    无法反驳。就好像,他无数次地克制不住想起当年——当张淑梅坚持自己不可能拿错药剂,四处申诉……当他反复回忆下乡时候曾碰到的利多卡因过敏致死患者的症状体征跟青霉素过敏并无区别……为什么,就是没有站出来,公开提出患者是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

    如果不是“需要”王主任为这个“事故”负责,才能让他在科主任的竞争中败下阵来甚至离开仁合,自己也才能摆脱受排挤,甚至去到急诊的命运……自己会沉默不言吗?

    “如果说最初的定案不是故意诬陷,那么,后来在我母亲坚持申诉,而钟叔叔也坚决作证之后,时隔数月,才被拿出来作为证据的,写着青霉素并有我母亲签字的取药单,真的不是伪造的吗,傅叔叔?”庄恕疲倦地问。

    傅博文继续沉默着,那一天的记忆过于清晰……

    在最初听到钟西北说亲眼看到张淑梅给患者的药并非青霉素的同时,自己就找到修敏齐提出患者很可能是利多卡因过敏致死,这只是一起非常罕见的,不存在医疗疏忽而应归之于当前医疗知识有缺陷,而不是个体责任的事故。

    修敏齐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谁的责任?确实,如果真是利多卡因过敏,从医学上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但是毕竟死了人。是药物过敏死了人!不是护士拿错了药,她正确执行了医嘱,那就是开药医生的责任。医疗知识有缺陷?你怎么跟非专业的上级解释?怎么跟民众和家属解释?就算不能定任何事故,所有人也会说,患者就是这个药致死的。这个药是医生开出来的。这个医生没有想到,药会让患者过敏,会让患者死亡。那你说,在所有人心里,是谁的责任?!在留心胸外科还是发去急诊的当口,谁都可以留,谁都可以走,你说,一个被大部分人认为开了不对的药,使得患者死亡的医生,该留在最优秀的仁合心胸外科吗?!”

    那张医嘱,开出利多卡因的是傅博文,而在医嘱上签字负责的,是修敏齐。

    如今,案子定了,张淑梅虽然委屈,但是也接受了调离临床岗位,保持同等工资和福利待遇的后勤岗位的安排,一切……一切应该还好?

    但是,从修敏齐处出来,他恍恍惚惚,内心有着多年从没有过的煎熬和痛苦,“实事求是”四个字像一把尖锐的刀刃,在他的心上反复辗转切割。鬼使神差地,他去了药剂科……

    于是,当事情发展到后来,小斌为了别人斥责母亲玩忽职守害死患者跟人打架,误了接妹妹的时间,南南竟然因此走失,张淑梅精神受到刺激,坚信是自己的软弱害了女儿,后来发展到恍惚觉得只有沉冤得雪才可能使得女儿原谅妈妈,换得女儿回来……她四处疯狂申诉,敲开各个领导的门,加上钟西北始终坚持自己亲眼所见的药剂是利多卡因,这个案件再次被上级要求重新审视……

    然后,那张写着青霉素,并有着张淑梅签字的取药单,就作为重要证据放在了面前。张淑梅撕心裂肺地大哭,悲痛地指出这是伪造,这根本不是她的签字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

    除了……自己。

    也许除了参与伪造那张单子的人,只有自己,才是最确知张淑梅是被冤枉的人……

    “那张单子,是真的吗?”庄恕再次追问。

    傅博文低下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该走的,走了,该冤的,冤了,该背负所有罪责的,确实……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但是,他太了解那个人。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偶像,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倒塌,并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让他陷于永远无法走出的挣扎之中。

    那个人不会承认的,他不是没有去试图说服过。他不承认,庄恕要追查,结果呢?再次掀起巨浪?傅博文望向庄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是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法回答。我不想再说一句谎话。我个人如今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赔偿。但是,我不会做有损仁合的事。我不会的。”

    “你要保护全中国最好的医院的声誉。”庄恕望着他。

    “‘医生’二字,在大众心中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东西,有了太多误解,我不能……”傅博文困难地解释。

    “什么是误解?”庄恕尖锐地问,“错误的理解才是误解。不给出事实,遑论取消误解?永远为了怕造成误解不给出事实,何时才能理直气壮地去斥责真正的造谣诬陷?!”

    “可是庄恕……”傅博文的声音里全是疲惫的无奈,“大众,没有那么清晰的思维,他们分不清个体和总体,他们习惯把一个人的污点、一件事的错误,迁怒整个医学界,乃至所有的医生。”

    “把他们当傻子去愚弄,有一天被愤怒的傻子误杀,”庄恕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也是自己懦弱的手亲自制造的血案。傅院长,我只是不知道,由你们种的因,究竟会是谁来食这个果呢?你的学生,你学生的学生,还是未来中国所有的医生?”他说罢,大步转身离去,山中传来隆隆雷声。他才走出门,山上暴雨倾盆,整个疗养院都被笼罩在漫天漫地的雨水里。

    庄恕失神地淋着雨,缓缓走下台阶,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叫他的喊声,追来一个打着伞的工作人员:“庄先生!庄先生!”那人追上来,把一把没打开的伞递给他,“庄先生,把伞打上吧。”

    庄恕没有打开伞,转身回望疗养院,他看见傅博文撑着伞站在高处的平台上,也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大雨中,两人凝神对视良久。

    傅博文终于转身,默默地离去,他瘦弱的身影,在狂风大雨之中,就像一片枯萎的树叶。

    庄恕伫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他手中没打开的伞流下。

    “庄先生,您快回到车上去吧,雨这么大……”身旁的工作人员催促。庄恕默然走向自己的车,满身是水地坐上去,手机在响,他没接,接着传来微信提示音,打开是陆晨曦的留言:“陈绍聪去给杨羽她家修水管子,不回来吃火锅了,我把菜都处理好了,现在有事出门,你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或者回个电话。”庄恕看了一眼,没理,在暴雨中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从医学院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陆晨曦回到家,在门外看到一些水痕,走进去转了一圈发现庄恕的衣服,湿透了,放在洗衣机旁的盆里。陆晨曦皱眉想了想,走去敲庄恕的卧室门,问:“庄恕,庄恕?你回来了吗?”

    里面传来庄恕闷闷的声音:“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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